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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初冬,天落碎琼。
此境明府君正满心怨怼地走在无人清扫的雪路之中。
明府君年近半百,没能躲过中年发福,身形整个一个近乎球的椭球,颇为艰难呼哧带喘地跟在年轻男人身后。椭球身侧跟着个瘦得像根芦柴棒的年轻小厮,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架着一身空荡荡的棉衣,干瘦的手持一把油纸伞走在椭球身边。
据手下人说去年夏至才在西京大张旗鼓办过冠礼的年轻男人着一身浅绿官服,没什么血色的手撑着和双瞳同样乌黑的油纸伞以避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过脚踝的雪里,脸色不知是被冬天的天气冻的还是让雪色映的,和满目的冰雪一样白而寒冷。
男人又这样大步走了一会,似是终于是想起来圣贤书中还有个美德叫“尊老爱幼”,便纡尊降贵地停下来等着都有点行动不便还要为了巴结他而跟着他巡察的椭球。
椭球也很快跟上了他,气都来不及喘匀,急急忙忙问:“严御史啊,快……快到了吗?”
男人表情未变,只是声音里掺了冷冷的调侃意味:“我记得——熊明府任职八年,凌花宫也修了八年了。”
——怎么,到现在还没数清府上到凌花宫的步数?
椭球明府的体型也的确像个即将过冬的熊,倒也没白瞎了他的姓。熊良干笑,心想我平时大轿抬着什么时候走过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男人又走了出去。
该死的锦衣玉食的左都御史——现在叫圣上手谕任命的巡监御史,不知抽哪门子风,说今天想念家乡燕都的雪了,任由熊良他苦口婆心地为了不让自己累个半死而劝他坐车,这位左都御史就是要步行巡察,害得被府尹下令随行的熊县令也坐不得车。这次还好,没把熊良和撑伞小厮落下三丈远。
树梢积雪簌簌而落,被寒风裹挟着砸在了漆黑伞面之上。
“圣上不思朝政,在天下各处大兴土木,凌花宫就在四大行宫之列。当然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要建,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奉命行事。北郡为了这处行宫,杂税增了足足七项,征丁数以万计。可八年过去了,行宫仍是没落成,而熊裕少府名下却多了几套别院。”男人说话的语调依然如随口调侃,顺着冬风钻进熊良耳朵里却是让他渗出一后背冷汗,很快就在衣上结了层薄薄的冰。
前路,灰蒙蒙的空中隐约出现了凌花宫门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红砖琉璃瓦,好如一处富丽堂皇的空中楼阁。
“明府家的金库某可以当做不知道,圣上若问起,某也尽可说是北地冬长,在此施工,多有不便。”
男人驻足,转过身子,他身前金银线绣出的獬豸正好和熊良打了照面,熊良被吓得垂首不敢面对,自然看不见此时年轻男人衣袖里的拳头攥得死紧,焦墨般的黑瞳映着漫天白雪,眼中显现着不合年岁的沧桑沉郁。
“只是某提醒明府,世事难测,再温驯的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凌花宫的督工是便椭球的堂亲熊裕,趁着行宫几近完工,皇帝还不会来的时候,鸠占鹊巢地坐在凌花宫大殿之上,指使手下人鞭打劳工修建四角的钟楼。他体型有四分之三个椭球,性子倒是跟椭球如出一辙,见着这一身御史衣裳,立即挥手赶走了身边的工头,弓着身子从主位下来,满脸堆笑道:“严御史,下官不知您来,有失远迎……您请这边。”
说着就要把严遵越往主位上请。
严遵越被他一碰,感觉自己全身都被他油腻的行为糊上了一层猪油,于是他心底十分嫌恶,表面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督工的动作,凤目眯起,用眼神寒凉地提醒他“规矩”二字,而后转身在次座落座,习惯性的伸手端茶……没端到。他佯怒收手,面色不虞地睨着椭球兄弟二人。
“睨”这个字用的问题不大,比较准确的说还是在用鼻孔睨他们。严遵越在这副座上坐得端正板直,扬着下巴,脖颈侧面强压怒火般地跳起一片青筋。
本就四十度弯腰的二人只想着自己能躬成九十度,当然肚子上的赘肉限制了弯腰角度,到不了直角,二人只好跪下了,跪得像提前排练过一样,发出了十分之齐整的闷响。
狗仗人势的巡监御史——严遵越目前演得最得心应手的角色之一——把自己的头放低到正常位置,垂眸掩去了眼中淡淡的不耐烦,“圣上把凌花宫修在北郡,看中的自然是北郡凉爽,夏日可来避暑。您猜,下一个伏天圣上会不会来?”话落,他也没管二人什么脸色,拂袖而起,边向外走边沉沉地道,“某会待到四月中旬,工部司郎中来。在此期间,还烦请二位关照了。”
读作“关照”,对熊良来说就得写作“供着”。熊良领了去燕都官府里接严遵越的副官的任务,苦着脸爬上马车,督工继续催命,而需要供着的严遵越闲庭信步,走到了后山乱葬岗。
一个大兴土木的皇帝,必然可以造就一堆由千万壮丁劳工的尸骨腐肉组成的喂狼坑。严遵越向来喜欢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他吓唬完各地长官,就会去他们处理被他们累死的劳工的地方检查一遍。
严遵越第一次到的是东海边上的蓬莱仙宫,那边的处理方法是往海里扔,所以他其实没看到实质性的“烂掉的人”,仅仅是看到了落潮时从海底堆得冒尖的白骨一点一点地露出全貌,就把自己刚吃的海鲜吐了个干干净净。第二次是真正的陆上喂狼坑,正还在南方,热气尸气混杂,配上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尸横遍野,严遵越当时身体比头脑反应快,直吐得胃里酸水都不剩。
两年过去……好多了,他已不再狼狈地被人馋着回去,最后一处,已经能做到面无表情地检查一遍然后回去沐浴了。
这次也没查到,总归是该多一分安心的。严遵越把自己整个人没入温泉水中,用逐渐窒息的感觉平复自己心神。平复到一半,他在嗡嗡耳鸣声中突然听到有个十分浮夸的声音大嚷大叫:“严大祖宗啊——您怎么沐个浴还能沐失踪了呢——”
严遵越在水下被他吓得吐了个泡泡,心说您才是我祖宗,办正事不行作妖一流的那种。他浮上水面,撩起湿发向脑后一梳,嫌弃地冲着正面色如常地悲痛号哭的人翻起白眼:“……还没死,号什么呢白贺?”
白贺瞟过一眼,立即非礼勿视地背过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讨论着私人问题:“刚刚那姓熊的交待了,除了累死冻死饿死的,在这修建凌花宫的,还有一部分人会充军守关。这边的胡人比较……呼……猖狂,时不时就要侵扰金台关——就是那废物典星台选址的问题,凌花宫建在燕都城北郊,正好在经金台南下的必经路上。你说他会不会被发配守关了?”
严遵越一撑手坐上池沿,扯过里衣随便裹上,对白贺此时的假正经行为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是谁去勾栏春院去得最勤快。但他还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后拍板:“我明天去看。那两个球你先替我看着。”
“是。”白贺应下,生怕严遵越对他做什么一样,转身就要走。
“别急着走,奉文。”
白贺听着他矫揉造作地掐起来的嗓音,脚底一踉跄,被吓得差点夺门而出。
严遵越被他逗得歪头轻笑,很快恢复了平日里柔和沉静的声音:“我的耳坠放屏风外面了,帮我拿进来。”
白贺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快步取来托盘又低埋着头推至他身侧,同时小声念叨都离开丹庭这么久了哪至于如此兢惧。
“总比置你于险境好。”枯笔绘制的双瞳涣散一瞬又很快汇聚,严遵越信手梳顺了两只掐丝南珠下坠着的白玉缀珠,随后穿耳戴上,“好了,休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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