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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外的阳光炽盛,树叶抖动簌簌的响。少年在这般强烈的光线里跪得板正,低头瞧着膝下青石板砖缝里的湿泥。

“请皇姐,救救我的额娘!”他又重复了一遍,掷地有声。

假山上的流水泠泠拍击着湖面,风和着暖阳裹挟湿气吹来。

虞知安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一是她不想救,二是她真的救不了。人人皆以为周国神女得上天赐福庇佑,神通广大,身负神力能活死人肉白骨。故而对她钦佩敬仰,盼她能为周国带来复兴的希望。

但他们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不是——没有神力,没有通天的本事,甚至还要受人禁锢,被埋在皇权和盛名的尘埃下,在有心之人的算计、利用和陷阱中被一步步推向无尽深渊。

九年前,太后从摘星阁里将尚且八岁的虞知安带出来,命她站在大殿外给虞宁书祈福。那时,守在殿外的人们,惊讶地看着她手间的彩线闪着银光,如柳絮丝绦般飘飞进殿内。与此同时,病得奄奄一息的十四皇子虞宁书竟在那时突然痊愈。

从那以后,周国举国上下,皆是欢喜非常。

“周国神女,得上天庇佑,佑我周国——大道坦途,福泽安康!”

没人在意,她在那日过后,全身发热,酸胀无力了将近一个月。

也没人知道,她只能每隔叁年才能发挥所谓的神力。这是被整个摘星阁严密封锁住的秘密,除了太后和康帝,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下一次,到她神力显露的时候,则是在将近一年后。

“宁书啊……”她斟酌半晌,皱了皱眉,终于开口:“万贵妃,是出了什么事吗?”她总得装装样子,问清楚是什么情况。

虞宁书抬头看她,悲凉道:“额娘自那日遇刺后便久病不起,在昨日病情突然恶化,太医说、太医说,情况不容乐观……”他语气悲痛地说出最后那句话,处在变声期的嗓音高亢、粗粝,好似破口的长笛。

“皇姐,额娘在以前,对你做过诸多错事,我替她向你诚心道歉,只求……只求皇姐看在我皇兄的份上,救救我额娘!”

她的额娘,现在就躺在那殿上,用一碗又一碗的草药续着命。但凡太医能展眉说一句“转危为安”,他也不会在今日背着虞折衍来找虞知安,跪在地上请求她去救救他的额娘。

“可是……”虞知安犹豫几息,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可是,我救不了你的额娘。”

“皇姐怎么会救不了!”他的声音突然拔高。

“既然皇姐能救我,又为什么救不了我的额娘!”

“宁书,我真的没有办法……”她攥着手,终于决定把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他:“我那时能救你,不意味着我在此时能救万贵妃。”

虞宁书的脸色开始一寸寸灰败:“是这样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他冷笑:“人人皆道元嘉公主菩萨心肠,救苦救难,连国子监的夫子们都在称颂你心怀大义品行高洁。我竟不知,皇姐是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枉顾大道正义。我没想到,皇姐是一个没有心的恶魔!”

字字珠玑,含讽带刺。这番话在一瞬间将虞知安奉上神坛又狠狠抛下云端。她被说得一噎,愣在原地。

“你又怎么配骂她为恶魔?”身后有人在说话。“虞宁书,你学来的风度教养,就是教你在这里威胁人的吗?”

虞折衍匆匆赶来,越过虞知安,阔步上前,一脚将跪着的虞宁书踢翻在地。

虞宁书猝不及防,下一秒只感觉右肩处被人踩住了。待他看清楚是虞折衍时,身子里生出一股因惊惧而起的恶寒,密密麻麻攀满了全身。

“啊……”他被吓得想哭,瞄到虞折衍寒冷的眼神时又被吓了回去。

“你看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在这地上的污泥有什么区别?”地上的污泥,恶臭不堪。他的所作所为,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虞折衍脚下力度加大,更大力地将他的右肩按进土里。

好似要踩碎他的傲骨,将他一点点,一寸寸,完全踩进尘埃里。

“青禾。”虞折衍回头,看到他关注的女孩好像被他的动作吓坏了时,心里沉了沉。“遮住公主的眼睛,带她进屋。”

屋内,什么都听不见,没有人会来威胁她。

“元嘉。”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嗓音朗润温柔得不像话,好似春雨微风:

“你先进屋,去喝点热茶,不要害怕,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脚步声早已听不见,虞折衍冷冷瞥几眼仰倒在地的虞宁书后,转身离去。

鼻间的泥土气味仍旧浓重,头顶的太阳亮得让他的眼睛生疼。虞宁书看着那个逆着光的高大背影,鼻子一酸。

“兄长!额娘要死了!只有皇姐才能救她,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救额娘!”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翻身起来追赶着那走得飞快的背影。在走到不知哪处的院子里时,狠狠撞到了虞折衍的后背。

下一瞬,他就被一道凌空而来的气息打得跪倒在地。

软土被他的膝盖撞得深陷进去一点。他被那道狠厉的气息撞得生疼,无力地垂手耸肩,全身上下只觉屈辱不堪。

“虞宁书,‘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下一句是什么?”

冷冷的声音飘来,声音苍渺寂寥好似孤鹰掠过山上苍松时发出的鸣叫。

虞宁书抬头看他,惊讶神色尽显:“处顺境内,眼前尽兵刃戈矛,销膏靡骨而不知。”

“那你觉得,你现在是顺境还是逆境?”虞折衍的声音依旧冷冷的,终于转过身去看向跪着的人。

“逆境。”虞宁书声音里带着恨意:“额娘染病,药石无医,公主枉顾人命,丝毫不想着出手救人,分明……分明就是……”

“错!”虞折衍拧眉高呼,声音气势如破竹乍响。“虞宁书,你怕不是去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自以为是到快要废了!”

“‘针砭药石,砥节砺行’——你哪个字沾了?”

虞宁书不解,激动得想要起身,却被他的眼刀压下,气到埋头咬牙:“宁书愚钝,恳求兄长教诲。”

“你看得清现在的状况吗?万贵妃现在为什么久病不起,你看得清背后的缘故吗,你就来逼你的皇姐?”

“可是,额娘她……”虞宁书想要解释万贵妃现在的情况十分恶劣,却被虞折衍接下来的一句话噎住话头:“多少人想要杀她,你知道吗?她现在躺在床上,连她自己都不想活了……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连万蕊她自己,都一直想要自杀。那么长的时间来,一直在麻痹自己,苟延残喘,邪恶地把活着的欲望寄托在怨恨及报复他人身上。

甚至是打生下虞折衍那时开始,她便病态地想着世间的所有人都该亏欠于她,以受害者的身份占据道德的最高点,对康帝若即若离,或恨或爱,以换来康帝的宠爱。

这样心理变态的母亲,就好比最利的“兵刃戈矛”,横在他们面前。虞宁书现在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推脱责任,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行为,又和她有什么区别?

“你跑来这里对你皇姐出言讽刺,施压于她,你怎么配?”他不配,他们任何人,都不配。

他们怎么敢,染指天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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