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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回了尚书府,江蓠一直心神不宁。麻纸上的楷书写着写着就变成了最顺手的馆阁体,冰冷又匠气。她放下狼毫笔,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篓子,唤来春燕:“去找找我去年练的字,超过五十个字的纸都迭在一处,数数有多少张。”她准备拿这个给助教交差。不论是哪个堂的监生,每日都要练字,每月都有一次月课,这两项是最基础的功课,除此之外,就是各斋的博士助教按自己的喜好布置诗词歌赋、经义策论。譬如薛湛是每次会讲后留叁题,限半个月交,而她拜师的这个宋博士则从不留题,最喜堂课,盯着学生汗流浃背地写,写完了才放人走。虽然紧张些,但比起别人,六斋的学生下课后负担减半。练字最需静心凝神,她写不出来,便拿自己去年练的来糊弄,又找出夹在程文集里的策论,都是以前在桂堂拟写的会试原题。她挑了几篇出来,打算改一改,向宋博士行卷,顺便与他谈谈会试前国子监举办的春考。改文章时又走神了,江蓠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回想着下午自己的态度。薛湛没有问她想见王总管的原因,这让她松了口气,又生出一丁点惭愧,因为如果他执意询问,她必定要编个谎话来骗他。与其说是同舟共济,不如说是她利用他多一些。相识的叁个月里,他对她鼎力相助,毫无保留,答应了她每一个请求,但她还得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她的利益已经和楚青崖绑在一起,不得不谨言慎行,年前楚青崖秘密离京,只告诉了小皇帝和薛阁老,薛阁老回府后告诉了薛湛,后来薛白露也知道了,这让她觉得薛家内部没有秘密。她很肯定薛湛对楚青崖不会像对她那样诚恳,也看得出他对家族的忠诚。如果她对他直说,楚青崖的身世需要找内务府出身的王总管确认,这个天大的消息让薛家人得知了,难以预料会有什么后果。薛家是薛家,楚家是楚家,说到底是两家人。薛湛一口答应,可这事却急不来。那叁个正主要修养一个月才能恢复神志,正月里假公主带着假总管回了慧光寺,就住在暗室上方,如果要在众人跟前露面,便会再次到囚室里用薜荔虫采血。如今楚青崖押着齐王去乾江,若是得胜归来,这女人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齐王是小皇帝最后一个叔伯,他一落败,就只剩大长公主这个亲姑姑了,届时她很可能会凭着这份亲缘关系谋利。薛湛是谋定而后动,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确信能把这南越女人和其同党捉拿归案,他不会拿薛家的前途来冒险,或许还要等楚青崖这个掌刑狱的阁老回京再动手。江蓠一面佩服他极强的耐性,一面做起了国子监的乖学生,日日掐着时辰去上课,卯出酉回。月课的结果很快出来,她的策论被宋博士批了个“甲上”,得了一分,斋里的监生们都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斋长誊抄文章,贴在廊上供众人拜读。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正巧府里回了个缁衣卫,快马加鞭运了一箱子冰镇的鲜货来,说是十条江里的河豚。赠人的礼这不就有了!冰块里的鱼青背白肚,表皮生着斑点,江蓠好奇地拿手一模,疙疙瘩瘩的。她没吃过这玩意,不知烧出来滋味如何,总之是这个时节京城酒楼里没有的稀罕货,当即吩咐下人:“两条留着我们自己吃,两条送到靖武侯府,两条送到镇远将军府,还有两条给宋博士和助教。剩下两条等我写个帖子,一起送到礼部尚书府去,就说是大人体谅他办春闱辛苦,慰劳他的。”侍卫没想到她当机立断分了个天女散花,犯了难:“夫人,这些鱼是大人叫我叁日内送回京城专门给您吃的,途中换了四匹马,您好歹顾着些他的心意。”江蓠赏了他一两银子,和颜悦色地道:“路上辛苦你了,拿着买些酒食。既是全给了我,那就归我处置,大人还能为了几条鱼同我生气?”侍卫想了想楚青崖不妙的脸色,又被夫人说一不二的气势所动,权衡利弊之下收了钱,唱个喏,买酒去了。当晚厨房把河豚洗净,用猪油煎了,佐以草菇火腿、春笋豆腐,一条红烧一条炖汤,香味飘出十里地,尝上一口结实弹牙的鱼肉,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江蓠和阿芷坐在花厅里,赏着含苞待放的桃花,吸溜着汤里软糯的河豚皮,品着清冽微甜的梨花酒,美得都哼起小曲儿了。阿芷吃着吃着,突然抬头:“姐姐,咱们家只剩鸭子和大鹅了,再去市上买点儿肉吧,不然姐夫回来没法吃。”江蓠才想起来,先前闹和离,朝廷的腊赐都叫她赌气发光了,留的肉食都是他讨厌的家禽,羔羊和兔子也快吃完了。“你姐夫咬咬牙还是能吃下去的。”她寻思这些又不是酒,不会让他长疹子,毫不心虚地喝了口鱼汤,“得省着点花钱,这个月俸禄我要拿去裁几身好衣裳,买些小孩儿戴的金银首饰,送回永州。”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家书里说了两件事,一是楚丹璧下个月就要临盆,二是问江蓠是否要回家住。楚家人丁不旺,添丁是大喜,但楚青崖和她都回不了永州,所以心意一定要做足,此外多送些贺礼,也是表明先前写的和离书作废了,让二老宽心。月俸折八十两银子,在京城东买买西买买就光了,江蓠还是觉得楚青崖挣得少。难怪人家说“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交际打点都要钱,亏他定力好,能十年都不贪墨。吃完晚饭,送河豚去靖武侯府的春燕回来了,带着漆盒装的回礼。里头是好大一条银闪闪的刀鱼,足有近二尺长,头上系着红绸缎,已经胣洗干净,眼睛黑亮清透,显然刚杀不久。“侯府才收了一批江鲜,郡主让夫人也尝尝,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但胜在当季,吃起来鲜美。郡主还嘱咐,这鱼若留到明天,清蒸就减了鲜味,可用葱姜、花雕酒腌了,使冬菇、板油丁、笋片和豆酱烧着吃,或下油锅炸到金黄酥脆,囫囵嚼着刺儿吃。”江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刀鱼,市上卖的顶多只有一尺长,对薛家的雄厚财力深深叹服,“有心了。”看看人家送的这鱼多气派!多豪横!还绑着昂贵的绸缎!刚才吃的河豚瞬间变得有些廉价。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国子监博士一个月拿六两银子,要想吃到这鱼,非得靠祖传的家底不可,如果她以后能在国子监当个助教,不知道辛苦多久才能买得起。楚青崖的月俸刨去开府里的支出、打赏下人的碎钱、寄回家的银票、疏通人情的礼品,相比其他官员真不剩多少,他买河豚已经是下血本了,再弄一条这样的大鱼来,恐怕夫妻俩下个月只能顿顿去衙门蹭饭吃。江蓠叹了口气,看来她以后还是得找个能赚钱的正经活儿来干,不然二尺长的刀鱼只有等到下辈子品尝了。“春燕,这鱼让厨房先做一半我们吃,剩下一半看能不能剁成小块下锅炸了,放猪油罐子里封着,你家大人晚上看案卷时喜欢嚼嘎嘣脆的零嘴,说有滋味。”江蓠用筷子抽出鱼腹中塞的纸条,展开来看,上面是熟悉的飘逸字迹,约她后日去万兴玉器铺。瑞香看见了,“夫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正经道:“‘大楚兴,陈胜王。’”瑞香一脸懵懂。她解释:“就是私会一日的意思。”瑞香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淡定地转身做针线,“您又说笑,我懂的,全京城都知道薛世子不是那样的人。等大人吃完醋,就要烧热水、熬补汤、洗衣裳,我已经做得比嗑瓜子还熟了。”江蓠抬手揪了个空,让这嘴上没门的小丫头偷笑着溜了。到了下浣日,京城已是柳絮初飞,桃李吐葩,鹅黄嫩绿焕然一新。从城北到城南,处处莺歌燕舞,好不热闹,马车行过市坊,人声犬吠不绝于耳,夕阳的彤辉照在青石板路上,给忙碌的仲春图景增添了几分祥和。车停在玉器铺对面的坊子,暮鼓敲过两声,江蓠戴着面具下车,独自从羊肠小道里走过,暗处守着一个侍卫。她与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一路走到玉器铺后巷,小心翼翼地推门,只见薛湛在院子里等候,一身干练的箭袖黑衣,佩着剑,正戴着手套逗弄草地上一只叁花猫。那猫咪在他轻柔的抚摸下翻滚着,露出柔软雪白的肚皮,喵喵地叫,尖耳朵不停地蹭他修长的手指,十分依恋。江蓠从小家里养狗,不太喜欢猫,站在一旁道:“这猫挺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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