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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屏看着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看,你先前对我说不知道,可你怎么会不知道,谁又会不知道?”

她说完,朝摇光笑了一下,再不言其他,起身走了。

谁会不知道呢?

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移舟甚处

昨夜三更时分果然下了一场大雨, 到了第二天早晨,空气里便弥散起一股子湿意。摇光并没有睡好,一直捱到四更天, 才恍恍惚惚地睡去。她总算梦见了一回玛玛,玛玛起初还是老样子,坐在炕上,教她念书,后来忽然变天了,铅云滚滚,开始落雪。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玛玛让她快走, 说完便背过身去,任凭她怎么哭着喊,都再也不理她, 也再不回头了。

宫人们惯例起得早, 她也是。听见自鸣钟敲了五下,她就被惊醒,睁开眼盯着空茫茫的帐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沾湿了枕巾, 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

皇帝今日视朝回来得早,匆匆换了衣裳,就过慈宁宫请太皇太后的安去了。摇光正巧经过转角, 却见皇帝一身佛头青的常服袍,月白色的马蹄袖挽得规整, 被众人簇拥着, 出了养心殿。

她就站在原地, 远远地看着他。其实并不远,可是好像总是触摸不到一样。

她是要进养心殿准备笔墨纸砚的,预备着皇帝回来要用。外头仍然在下着小雨,养心殿深阔,乍然转进去,眼睛难以适应,惟有那髹金的御座,于幽暗处散发着耀眼的金芒,还有“中正仁和”四个大字,金龙蜿蜒,若隐若现。

她不由顿住了步子,就站在原地,恍惚间想起他曾在纸上写过的字来。

躬揽英贤,手锄奸枿。

大声沨沨,震摇六合。

手锄奸枿的圣天子,手里绝不可能那样干净。

皇皇的道理也需要填入无限的计谋与生命,要用鲜血来达到。无穷无尽的痴欲也要用鲜血来饲喂,才能引起□□,自焚其身。

她又何尝不是?

舒宜里氏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颗棋子,她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颗棋子?其实锦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与宁妃,有什么分别,宁妃未必不会是她的来日。

何况是她一只景慕着的太皇太后,站得那样高,未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告诉她罢了。只要他们都不愿意告诉她,也许她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

这万仞宫墙真高,就像一座牢笼,把她束缚在其中,每天沉溺在水与食供给的快乐之中,却根本窥探不见外面的世界,也不得自由。

而这万仞宫墙之下,每个人都在泥泞里,没有谁足够干净。

她仿佛是自嘲一般,蓦地笑了。

皇帝打慈宁宫回来,上午的事情便差不多结束了。眼下离递膳牌还有些空当,皇帝便执了一本《古史辑要》,坐在窗前省读。

笔墨上的人自然是要在一旁伺候的,锦屏奉茶来,摇光不自觉地看着她,可是锦屏却并未看她一眼,将茶奉上,寻常还会奉承迎合皇帝几句,今日却一言不发,再行了个蹲安,便走了。

皇帝不喜欢屋子里太多人,随着锦屏的退下,东暖阁里伺候的人都纷纷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去,这是李长顺特地嘱咐过的。窗外雨声清越连绵,如同掌间的流沙,将天地尽数笼罩其中。因着皇帝要读书,炕几上头放了一盏青花油灯,那灯明亮温和,照亮了他的脸,皇帝循着灯光望去,却见摇光的眉目半隐在橙黄色的灯火里,不大分明。

他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去携她的手,她却不再像往常一样与他掌心相合了,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空余皇帝半伸出去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

她如梦初醒一般,霍然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眼神中掺杂着不解与惶惧,仿佛她从来也不曾认识他一样。

皇帝只当她是没有歇息好,今儿去慈宁宫前远远地望见她了,便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不愿勉强,垂下眼,就方才读到的地方继续看起,却找不见刚才究底是读到哪里了。

春雷隐隐,浓云震震,搅得人内心惶惶。也许是因着光线不好的缘故,那一束桃花看起来也不似前几日那么有精神,细细的风从留出的窗隙中透进来,吹得满枝桃花零落,花瓣纷飞飘零——原来瓶中水供的到底比不上生在林间的,花期来得早一些,去的自然也早一些。

那花瓣落得到处都是,被风带着落到皇帝佛头青的常服袍上,映衬着落花流水的暗纹,落得四处都是,就连皇帝的书页上,都沾染上桃花的痕迹。

摇光探身要去收拾,皇帝却说不必,他反倒低低地笑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那时天光溶淡,他们相见在慈宁。

他递给她一方帕子,帕子上暗纹流转,是落花流水的纹样。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花谢了。”她轻轻说。

皇帝不忍见她伤情,温声道,“你若是喜欢看桃花,今儿下午荣亲王和平亲王要进宫来,我托他们再从外头带一束就是了。等开三月了,畅春园的桃李海棠都到盛时,咱们就到园子里去,日日向桃花,好不好?”

她恍惚地听着,其实皇帝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如水,这样温柔的声调。那么在抄舒氏的家,在定阿玛的罪,甚至在让宁妃永远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是用的这样温柔的声音吗?

这是她从前依恋无比的声音,如今再听起来,竟然会觉得陌生,觉得害怕。

皇帝揽她入怀,她便安静地在他怀中靠着,听着他沉沉的心跳,闻着熟悉的龙涎香气,却品出寻常甚少觉察的辛辣,从鼻子一路呛进肺里,火辣辣地生疼。

她想了一想,问:“荣王会进宫来吗?”

皇帝说是,下颚抵着她的发,闭上眼,“你要问他成明的事情?”

摇光点点头,并不遮掩,“我想问问他好不好。”

有什么话,要做什么事,遮遮掩掩的反而不好办,彼此说开了,才有活动的余地,不至于让人起疑心。

可她是不会正面问他玛玛的事的,无论他怎么回答,她都难以接受。若是他说是呢?那她还怎么面对他,一个口口声声说着会与她一起迎来春天的人,到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春天,她身处寒冬,她的寒冬本就是他一手造成。

若是他说不是,那就更可笑了。只要他想瞒着她,只要他想束缚住她,她就再也没有任何飞出去的机会,就连玛玛的棺椁,都不能再见上一眼。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不顾一切上养心殿来找他的人,她再没有那样的勇气,她在那个冬天被折磨得提心吊胆,变得深思熟虑,一字一句都摧人心肝。

皇帝眉心难以察觉地蹙了蹙,不觉将她拢得更紧了些,不过片刻,他便舒展开来,“他们来亦是为此事。成明很好,你若不放心,等我见成曙的时候,你在西边亲自问荣王吧。”

他一顿,复又笑道,“下月初九是我生辰。”

“嗯?”

皇帝哑然,支支吾吾地提醒她,又不愿太跌份子,只好委婉迂回,为自己找补上最后一点面子,“那个,朕体天格物,早起算了一卦,算出你会送朕蓝色的物件儿,个子不大,拴在身上的,”他说着到底掌不住笑,轻轻拿手肘推一推她,“朕算得准不准?”

就差把荷包说出来了,摇光想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就连嘴角抿起时,竟然也是虚虚的,半晌,她才说,“一点也不准。”

未末时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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