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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赵野稍遣悲怀,收住泪水,田婀娜向他赔礼。
她道:“小野哥哥,对不住,我骗了你。韩大哥独撑大局,心力俱疲。你越晚清醒,届时越要自责后悔,在紧要关头留他单独扛事。”又向韩一施礼,道:“韩大哥,对不住,我自作主张。”
韩一摇头:“我该谢谢你,你替我担了干系。”
他料准赵野有朝一日会清醒,只是估算不定那日会是何日。再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有所疑虑,任凭赵野自欺欺人,继续沉浸在假象中,拖久了会否弄假成真,再清醒不过来?
他暗自定下期限,倘若赵野依旧糊涂,便下猛药打破他痴心妄想。
然而丧妻之痛,其痛深重,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到时未必忍心也将赵野拉下苦海。再者,倘若时机尚未成熟,赵野还受不住真相,因此真疯了,如何是好?
果真如此,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日后九泉之下更无颜见小阿婉。
今日田婀娜快刀斩乱麻,虽说出手时机过早,但她挺身而出,说到底是为了解他们兄弟的难,不惜做丑人,将成败后果揽上己身。
赵野道:“谢谢你,婀娜。你说的没错,我让大哥独自受罪多久,清醒后便要多愧疚。万一他有个好歹,我不只悔恨终生,死后也不敢见婉婉。”
韩一等赵野心绪平复,和众人回到正房坐定,说起原婉然遇害案情。
他们家走水那时,街坊邻居在外头叫开门无人答应,隻得搬动梯子,从外爬进宅里开门,方便救火。
起火源头在柴房,一来天干物燥,二来火夫事后判断,凶手洒上硝石硫磺等助燃之物,火起不多时便势头猛烈。原婉然就倒在柴房内门口附近,被拖出来时已经面目全非,救不得了。
至于行凶疑犯,大致有了一个。
出事前一天,原婉然为了冰镇摄里别,和冰贩子约定翌日下午几时送冰来。那日冰贩子依约前往四喜胡同,路上看到一个在附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那男子驾了一辆马车,金鱼眼,满面红光,洋洋得意。照说那人神色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怎地教冰贩子觉着阴森渗人,因此将他相貌记在心上。
韩一拿过衙门根据冰贩子描述画下的小像,赵野乍见那画像,目眦欲裂。
“蔡重!”他从牙缝说出这名字,随即捶桌捶大腿,“都怪我!当初杀了他,婉婉便不会出事!”
众人好容易劝住赵野,便通报衙门疑犯来历,并请仵作相验原婉然遗体。
京城街坊有横死者,按规矩由地保通报,请仵作相验,呈报官府。
原家出事当日,负责验女尸的稳婆曾经来过,一瞧原婉然给烧到面目难辨,再见赵野痴守她床前,韩一那厢则叫来冰块保存尸首。
稳婆酌情考量,有了计较,遂问韩一,原婉然出事前,可有外出可能。
韩一摇头:“内人若独自在家便极少出门,顶多贩子送货上门。”
稳婆遂和捕头分头搜检原家各处,再以酽米醋和酒1泼洒柴房地面,查验可有血迹。
她向韩一报上结果,道:“尊夫人足不出户,府上却遍寻不着血迹,显见她在家遇害,并非被刀刃杀死。不过她的遗体受火烧不轻,除非剖尸,否则不易查出其他伤损。如此一来,能检查的部分只剩口鼻。府上既然用冰保藏遗体,缓些时日相验无妨。”
这日赵野恢復神智,纵然舍不下原婉然,惟更不愿她死后徘徊人间,不得安宁,便忍痛请稳婆相验,方好入敛。
事前他在原婉然棺前,俯身轻抚她肤发皆焦的头脸,柔声说话。
“婉婉,待会儿稳婆过来看看你口鼻,一下就好了,不会疼。你安心睡,别牵挂大哥和我。我们兄弟俩会互相照顾,等着和你相见。将来我们在地下团圆,还像从前那般,一块儿过日子。”
他稍停话头,再开口时,口气狠厉。
“你别记挂报仇,报仇有我们。这辈子我什么都不做了,隻管杀蔡重!善不能有善报,恶人必有我来报!”
说到“善不能有善报”,他想起什么,起身走到西厢房。
彼时韩一人在前宅理事,只有田婀娜和金金旺伴在赵野身旁。这两人随赵野走进西厢的佛堂,就见他双目通红,盯住佛桌上原婉然供奉的观音瓷像。
赵野恶狠狠道:“婉婉那么信你……”上前猿臂一扫,将观音瓷像扫落地上。
金金旺啊呀惊呼,亏得眼明手快,张手一个扑身落地,千钧一发之际抱住神像,将它全须全尾救了下来。
金金旺小心抱稳观音像,由地上爬起,劝道:“师父,你这样,菩萨要降罪的!”
赵野嗤声冷笑:“祂?隻受香火,办事无能!”
金金旺忙向观音像陪笑,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师父这辈子不容易,没了师母,他太过伤心,不知轻重得罪你,你大神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难为他。”
他恭恭敬敬将神像放回佛桌,念念有词许下赔礼。
田婀娜不劝赵野,隻拉他回寝间等稳婆。
她深知赵野厌恶神佛因果之说,后来竟然偶尔拜观音,也并非真信观音,而是信原婉然。
因为世上有原婉然这么一个人,他信了或许神佛确实存在,并且慈悲为怀。一朝原婉然去了,且是善人不得善终,他那缕信念随之崩塌,灰飞烟灭。
一顿饭时过后,稳婆到来,韩一和赵野在场陪伴原婉然。
稳婆以棉絮搓成的细签探进原婉然鼻孔。稍加擦拭再抽出,道:“鼻内无烟灰。”
韩一问道:“请教上下,鼻内无烟灰,说明何事?”
稳婆道:“火烧身死之人,生前受火逼烟熏,口鼻大张,极力呼吸,口鼻内便有烟灰2。倘若死者这两处无有烟灰,则是走水之前已经亡故。且待老身再探探尊夫人口内。”
她扳开原婉然嘴巴,令其露出两排牙齿及口腔……
原婉然尸首接受相验,金金旺不方便在场,田婀娜以为相验改变不了原婉然身故事实,都在邻室等待。
寝间本来肃静非常,居然爆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那声音笑中搀哭,哭中搀笑,好似声音的主人一度给错打进无间地狱,受尽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朝沉冤得雪,脱出地狱,无尽悲辛,无尽欢欣。
田婀娜和金金旺面面相觑,认出是赵野发笑,双双起身要到寝间探问分明,赵野业已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按说他才刚大笑,心绪该当畅快,实则这时眉头深锁,貌似忧心如焚。
“小野哥哥,发生何事?”田婀娜问道。
赵野不及答话,飞奔进西厢房,田婀娜和金金旺赶到时,他正跪在地上,朝向不久前想砸毁的观音神像磕响头。
赵野前后言行矛盾无条理,金金旺大惊失色:“啊呀不好了……师父真疯了……”他过去扶住赵野,防备他磕伤额头。
这时韩一进来了。
他双眸熤熤,眉心起皴,雄伟身躯往地下一跪,十二万分肃穆虔敬,向观音菩萨行顶礼膜拜大礼。
金金旺简直要哭了:“啊呀,师伯也疯了……”
田婀娜从赵野瞧到韩一,黑宝石似的眼珠子滴溜溜这么转了一圈,遂也向观音合什礼拜。
金金旺真的哭了:“啊呀,田姑娘都疯了……怎地大家都疯了?呜呜呜……田姑娘,你放心,有我在,我会照顾你……”
田婀娜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们谁都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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