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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棚傍山而建,袅袅热气从咕噜咕噜沸腾的铜壶中升起,白色水汽将妇人憨厚的面容与少女甜美的笑颜遮挡得模模糊糊。
李药袖吃惊地一口叼嘴边滑溜溜的尾巴尖,这,这不是田秀娘和死去的“田秀”吗?
黑蛇迟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整条蛇瞬间弯成一张弓,嘶嘶乱叫着高高跳起。
“不要吃脏东西。”沈檀心平气和地将黑蛇的尾巴从李药袖嘴中抽出。
黑蛇的竖瞳泡出两汪泪:“小蛇,你嫌弃我。”
沈檀置若罔闻,又涮了个杯子让仍旧神游天外的镇墓兽漱口,任谁看见这怪诞的一幕都会吓得发疯。
可田家母女二人却似毫无所觉般地各自忙碌,李药袖瞥见“田秀”甚至悄悄偷看了他们一眼,在对上她的视线时少女的表情明显僵了僵,马上便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李药袖一爪按住沈檀的手,正要问个明白,忽听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如骤雨般疾奔而来,人未至而声先到:“老板,来壶祁山红茶,再切半斤牛肉加花生米,赶快上了。”
茶棚的老板娘没想到今日生意如此红火,原地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应是,嘟哝着又催田秀烧水:“早知道将家中几个小的也带出来搭把手了。”
田秀甜甜地说:“弟弟妹妹饿着呢,帮不上什么忙。”
她的语气天真,却莫名听得李药袖背后一凉。李药袖恍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一场关于江阳城的荒唐梦,阿杜娘、马头妖还有田秀她们都只是她梦中的臆想,她不由打量向田秀母女,眼前却是一花,一个青衣皂靴的男子十分熟稔地坐在了他们对面。
男子年有二十,头发被方布巾草草裹住,青衫长靴洗得发白,一些边角都抽丝翻毛,看得出一身风尘仆仆。他兀自坐在沈檀对面,顾不上等茶水烧好,顺手翻了个破碗倒了一碗凉白开咕咚咕咚一口闷了个干净,喝完一碗又倒了一碗,连喝三碗才抹抹嘴巴长舒一口气,哈哈笑着道:“爽快!”他拿着衣袖扇风,“这一路可把我渴死了。”
沈檀面上依旧带笑,丝毫没有介意他的唐突无礼:“确实如此,现在的官道可不比往昔。”
“是了,是了。”男子似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连连点头,抚膝感喟,“以前从京城到这潜龙山,快马加鞭最多只要一日,现在走上三天都不一定能走到。”
“哦?”沈檀颇为新奇问道,“兄台是从京城中而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来时的方向,“那这一路可真是凶险。”
李药袖也看向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大燕曾经的京城,可那里早已毁在了数十年前的天崩地裂,依她从江阳城中听到的消息,原来的燕京早已寸草不生,里外盘踞了各类妖魔鬼怪。
男子拿了双筷子在桌上捣了捣,催乐了田秀娘一声,才又看向沈檀:“确实如此啊,但干我们这一行的,再难走的路也要走,再远的信也要送到啊。”
“兄台原来是驿差大人,失敬失敬。”沈檀拱手道。
男子连忙摆手:“哪是什么大人,说到底就是个跑腿的。”他略一打量沈檀,奇道,“我看你这少年郎如此年轻,竟也敢在这个世道独自出门?”
沈檀笑道:“家道落魄了,混口饭吃罢了。”
男子看他虽然称不上衣衫褴褛,但是那身行头的确比自己还磕碜,无奈摇头:“是了,若不是为了一口饭吃,现在谁愿意会在外行走?”他常年一人奔波在外,如今难得遇到了个人,不免谈兴大发,趁着茶水端上来的功夫给沈檀和自己各倒了一盏茶,“小兄弟既能独行在外,想必手上有点本事,敢问小兄弟从哪里来啊?”
沈檀的回答一如方才:“从江阳城中来。”
那边的田秀母女和男子同时一怔,男子露出和田秀娘一样的神情,喃喃道:“江阳城……”他不知想起什么,端着杯子叹息道,“说来我也很久未去那里了,不过多年前,我也在路上遇见过一个往江阳城去的书生。”
茶水的热气升起,似将男子面容连同声音都模糊了,他道:“那是个可怜人。”
黑蛇仍心疼地叼着自己尾巴舔舐,李药袖扒拉着沈檀衣襟跳到了桌上,顺爪摸过沈檀的杯子,趁他不注意伸爪沾了点茶水润了润嘴,边舔边想,这茶棚里每个人都十分古怪。当然,她自己也是这古怪中的一员。
沈檀大方地将茶糕分享给了男子,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男子悠悠道:“我见到那个书生时,他已经快死了。不是被人所伤,也不是遇到了山精妖怪,而是病死的。”
那是个阴霾的雨夜,驿差背着行囊匆匆牵着马匹躲进了路边废弃的农户家中。不大的农院里长满了荒草,也不知原来的主人是突遭不幸,还是乔迁到了别地,前一种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驿差看到院子还晾着来不及收拾的婴孩衣物,这在现在的世道已经太过寻常了。驿差没有多想,他将自己的宝贝骏马安置在了牛棚中,却见到棚中已经放置干净的饮水和干草,可却不见其他马匹。
驿差不解,却听破损的窗户下传出痛苦的咳嗽声,那声音和破锣似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驿差一惊,这院中竟有人!
那人好一阵急咳后才喘着粗气勉强停了下来,过了半晌才气若游丝地笑着说道:“小马啊,我的小马,我们快到家了吧。”
屋中传出哕哕的马鸣声。
驿差本不愿进屋,虽然行途寂寞但谁知道这屋中的是人是鬼还是……妖?可奈何当夜的雷雨实在太大,他的宝贝骏马怎么都不肯多走一步,万般无奈之下,驿差只好硬着头皮进屋躲雨。
屋内只比院中稍稍整洁些许,看得出有人住过一段时日的痕迹,岌岌可危的破木桌上点了一根快燃尽的蜡烛,蜡烛照亮的一方小小天地里躺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的身旁还依偎着一只不大的马驹。
书生突然见到有人闯入,先是一惊,后又想到自己这副鬼样子实在没什么值得人觊觎,但是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马驹,小心地对驿差道:“这位大人,是来避雨的吗?”
他说一句,喘三声,短短一句话,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驿差见此景才彻底放下心,他点了点头,背着行囊在木桌上坐下,就着烛火烘了烘手。他看了一眼已经闭目养神的书生,这人脸色灰败,嘴唇都已青紫,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了。他不愿打扰这个时日无多的可怜人,自顾自地掏出个干巴巴的薄饼,一口冷水一口饼地充饥。
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书生睁开了眼,费劲地看了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许久,忽然开口:“大人,是驿差吗?”
背着行囊的驿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书生两眼立刻亮了起来,咳了好几声后捂着胸口对他道:“我身上还有些银钱……能不能,请您帮我……”他粗粗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请您帮我送封信给我娘亲。”
“我当时迟疑了,”男子重重地拍了拍自己大腿,愧疚道,“我那时身上背负了急件,加急送往平凉府城。本想拒绝,但见那书生实在可怜,便对他说送是可以送,但得等到我从平凉府城回来后再折去江阳。”
“然后呢?”一直一声不吭的田秀娘忽然发声问道。
男子看了一眼她,道:“那书生听罢沉默许久,一直摇头说等不及了,他娘等不及了。”
明明等不了的是书生本人,却也一个劲说等不及的是他娘,驿差心中奇怪,可书生却似昏死过去般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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