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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别藏着它呀,我喜欢看。”

素手撩开柔软的额发,掌下少年顿时不知所措,长睫瑟缩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偷望向她。

谢舒音凑近了些,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仔细端详。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长开的缘故,平心而论,这张脸蛋和俊朗不沾边,勉强只能算得上是清秀。

他的五官轮廓深刻,却还不够精雕细琢,皮肤白净,又显得病气苍苍。前额的碎发过长了些,平日里总是将一双眼睛藏在深林里,影影绰绰地向外探看。眼里的光却又不像猎人,只是只怯生生的正在逃荒的兽。

兽儿躲在匿息之地已经太久,正欠一双手拨开草叶,不施伤害地轻抚上来。

他一眨眼,谢舒音便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指尖触上羽睫的尖梢。窸窸窣窣的痒。

“你是外国人吗?”谢舒音问。

少年眼帘微垂,掩去了那方鲜烈妖娆的翠碧色,一开口,像有草鸭被捏住喉管在嗓子眼里叫。

“不是……我就是中国籍。”

“那为什么你的眼睛是绿色的?”谢舒音想了想,问:“你爸爸妈妈是外国人吗?”

“嗯。”少年点头,“我妈妈是乌国人。”

天与海,加上阳光下金黄的麦田,调和在一起的颜色就是脉脉青绿。

谢舒音了然,又道:“之前你已经帮了我两回啦,上车那会你扶了我,徐东刁难我的时候你又帮了我,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托腮靠近他,“今天告诉我吧?”

少年在素描纸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觑了她一眼,这才抿了抿唇递交给她。

“斛、思、让。”谢舒音接过素描纸,朱唇轻启,缓缓念出那三个字,眸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少年有些紧张道:“我的名字……不……不好听……”

谢舒音摇摇头,笑道:“怎么会,很好听的。只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字。”

她忽地一探身,抽过他手中的铅笔,在那个“思”字上头画了个小小的圈。

“我觉得,这个字的形状,和‘让’字放在一起就不好看了。”

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就见谢舒音用铅笔敲了敲脑门,在“思”字旁边又落笔写下一个字。

斛斯让。

写完以后,谢舒音弯弯眼睛笑起来,像是对自己这种擅作主张的改动很满意的模样。少年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可见着她笑了,他便也不自觉地提起唇角,心中莫名地一舒。

鲜少有人越过他的姓去关心他,对于名字含义的细致解读也总显得那么锥心刺骨。

只有她是不同的。

即使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她行为的出发点是那么幼稚、古怪又可笑,可在那一瞬间,少年却由衷地羡慕起这样一个人。她不需要在乎任何人,只需要讨好她自己的感官觉知,像是午后乱翻书的清风一样,自由自在。

可下一秒,他的神情便凝住了,因为谢舒音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时候该避讳,什么时候又该看人眼色。

“你是斛永诚的私生子吗?”

她问得直白,眼里除了纯粹的好奇以外,找不到其他隐晦的内涵。

斛思让两手发僵,抓紧了素描纸埋下头去。

见他不说话,谢舒音又续道:“你的姓很少见,让我想起一位学长。嗯……不在弘文,是在师一附中。”

“那位学长,叫做斛思律。以前,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是这个姓,所以一下子就记住他啦。”

她笑了笑,想起那张陈旧的光荣榜,以及榜上被时光模糊了眉眼的小小相片。拂开灰尘,隐约见得那青年抿唇,颇为矜持地直视着镜头,衬衫朗净,容光清绝。

“报纸上说,斛永诚只有一个儿子,斛氏也只有斛思律一个继承人。但他长得和你一点也不像。”

少年那双极美的绿眼睛黯了黯,脑袋又微微地往下垂了些,露出俏皮的发旋。

“所以,你是被斛永诚藏起来的那个孩子吗?”

斛思让瞳孔震颤,许久没有答言。而谢舒音却像是已经渐渐地洞悉了某些隐秘,极轻地叹了口气,转眸望向窗外蹦跳的雀鸟。

许多时候,刻板印象也是一种对于普遍性事实的描绘。长久以来,那个东欧国家最具代表性的商业符号不是粮食,也不是庞大帝国遗留下来的军事财产,而是女人的阴道和子宫。

不必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该来的总有来由。

而斛永诚的选择,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斛家的家主没有再婚,且必须尽力保证继承人的正统性和唯一性,其内在根由并不是社会舆论,也不是他斛永诚有什么道德底线,或者他对儿子有多少爱,而是因为吕洋。

与一个混得不错的大型民企董事长比起来,“吕部长的前夫”,“吕部长唯一的儿子”,在名利场中的意义显然是截然不同的。即使没有裙带也要用笔墨描出一些裙带,这大概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子凭母贵了。

却不知道,那位在她眼里清俊极了的斛思律学长,是不是也像她的哥哥一样,对这一切潜藏着的蝇营狗苟无所察觉呢?

“我没有见过斛永诚。”斛思让突然开口。

“我的身份,是斛家收养资助的贫困学生。就在前些年我还以为,我有爸爸,他只是……在外面工作,没办法回来看我。后来我才发现,那个‘爸爸’只是斛家的一个管事。他每个月只给我两百块钱,我不知道斛永诚给了他多少……我总是很饿……他说我妈妈在国外治病,需要花很多钱……”

他掩住双眼,肩膀一阵颤抖,越说越乱,还未度过变声期的嗓音因着哽咽而愈发沙哑。

“他还说,你成绩不好,只能当艺术生,对吧?”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点点头,而后胡乱地擦着眼睛,抽噎着说。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谢舒音站起身,走到他旁边,轻轻抱住他消瘦的躯身。

“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

他愣住了,湿漉漉的眼睫上挂着一滴泪,眨一眨眼睛就向下坠去,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嗯。我们。”谢舒音笑了。

画室里的少年和少女倚靠在一起,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看举止,分明就是亲密无间。谢予淮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里的饭菜渐渐凉了。

蓦地,画室门扉一启,谢舒音的身影钻了出来,手里还捏了张画着速写肖像的稿纸。她一抬头,就和谢予淮打了个照面,登时眸中一讶:“教官?你怎么在这里呀?”

谢予淮心头无名火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什么?”

“同学给我画的画。”谢舒音把画冲他一扬,脸上先是笑盈盈的,而后忽地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子皱了皱,竟然轻哼一声扭头就走。

这丫头在跟他置气。

谢予淮来不及去细细辨明心中那种酸胀的情绪是什么,脚下已然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走廊转角处,谢舒音停下一瘸一拐的脚步,回头看向他,“教官为什么跟着我?”

“……”

谢予淮足下一顿,似乎是给她问着了。他站定在距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眸子掩饰性地四下乱撇,好半晌,才低声道:“走慢点,你的脚还没有好。”

谢舒音静静地望着他,眼眸如水,浮波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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